1925年8月许广平住进了鲁迅家里,但她日夜牵挂着学校里的斗争,心情怎么也平静不下来。为了躲避杨荫榆的无耻迫害,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。曾有几个军警进门来查问,都被鲁迅顶了回去。这更使许广平只得暂时安心住下来。
鲁迅请许广平替他抄旧杂志上的文章,就是后来收在《坟》中的那几篇长文,许广平很愿意做这件事。她仍然惦记着学校里的事,学校里的事都是由鲁迅回家后告诉她的。
一天傍晚,鲁迅回家来。许广平将抄好的稿子交给鲁迅。鲁迅看了看页码,惊讶地说:“啊!你今天抄了一万多字!”他拉住她纤嫩的右手,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食指和中指:“你不停地抄,手指很痛了吧?”“不痛!”鲁迅心疼地又带点责备地说:“你为什么要抄得这么快这么多呢!”许广平含笑说:“我心里有气,就发泄在笔上和纸上了!”鲁迅握着她的手紧了一紧说:“你真是一个傻孩子!”一股异样的暖流通过她的全身。她知道先生是爱护她的。
以前,她曾多次来这个家,已吃过几次饭,对这个家已多少有所了解。几天住下来,她对这个家更了解了,对先生也更理解了。先生是名扬四海的大作家,是《狂人日记》、《阿Q正传》的作者,在报刊上继续不断地发表着作品,在好几所大学授课,是许多青年崇拜的名人。外面是轰轰烈烈,可是回到家里,一个老母,一个不了解世事的文盲的妻子,家庭生活是清冷的枯寂的。他埋头在看书写作之中,不断地抽烟,一根又一根。世上竟有这样不公平的事!先生的生活应该改变!他应该有合情合理的家庭生活……她这样想着,竟夜不能寐。
许广平住在鲁迅家里,见得很多的是师母朱安。朱安长得异乎寻常的难看:脸很长,鼻子扁而大,十分苍老。她没有任何女性的妩媚,像个男人,就是在男人中,这副尊容,也是属于丑陋的。容貌难看不说,她又是不涉世事的封闭型的文盲。她足不出户,两耳不闻窗外事。在家,她更多的时间是陪鲁迅母亲谈天。人们简直很难相信:新文化运动主将之一的鲁迅,却有这样一位好像还没有开化的守旧的比他还大两岁的老娘子。
从许羡苏、俞芬那里,许广平逐渐知道了鲁迅婚姻的始末。鲁迅在日本留学时,由母亲订的亲。1906年,母亲写信给鲁迅,说自己有病,要他回家探视。鲁迅回到家里,原来是母亲要他结婚,母亲年轻守寡,家境衰落,吃了不少苦。鲁迅就曾对俞芬她们说过:“我娘是吃过苦的!”鲁迅因此对亲很敬爱。他不愿拂逆母亲的心愿导致母亲不快,而且他那时已加入光复会,在外面闯荡,有个媳妇在母亲身边,既可减少母亲对他的牵挂,也可减轻他对母亲的挂念,因此他同意结婚。婚后第二天他就住到了书房里。亲友们来贺喜,他总是回答:“是我娘娶媳妇。”好像是一句玩笑话,却包含了多少沉重。
但鲁迅也明白:朱安本身是无过无错的,她也是旧婚姻、旧礼教的受害者。因此鲁迅对她并不歧视,而且尊重她,她吩咐佣人做的事,即使有什么不妥,鲁迅绝不会当众改变。
然而,鲁迅和朱安之间,很少有共同的话题,两人很少有几分钟的交谈。鲁迅常常读或写到深更半夜,就睡在那三块铺板搁在条凳上而成的小床上,从不到她房里去。据俞芬说,有一次老太太说:“我们这个家里,要是有个小孩走来走去,该多好呀!”不料这引出朱安的一番牢骚:“你们都看见的,大先生一天都没有和我说几句话,怎能怪我没有怀孩子呢!”
他没有最起码的家庭生活,他没有得到应该得到的爱情。他曾写到要先从解放自己的孩子做起。“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,肩住了黑暗的闸门,放他们到宽阔的光明的地方去;此后幸福的度日,合理的做人。”如果他自己没有如此的现实生活,他是写不出这样深刻又这样感人的文字的!他为什么只想到牺牲自己呢?为什么没有想到,他有权力爱,他有权力得到爱呢!
想到这里,许广平常常感到两颊烧热……
鲁迅与许广平是何时定情的?不少人对这个问题感到兴趣。这倒未必是出于了解别人的隐私的好奇心,而是因为爱情的抉择,常常反映着双方的价值观、人生观,这何尝不是研究鲁迅和许广平的一个内容。
从种种迹象看来,鲁迅与许广平的定情,是在1925年的8月间。如果要说得更精确些,相互明确表态,是在8月8日或9日许广平躲进鲁迅家南屋到8月14日章士钊撤去鲁迅职务,这约一星期的时间里。这是女师大事件斗争最激烈,也是双方境遇最艰难的时刻。他们的爱情当然不是突发式的,双方相爱都经历了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。他们相识已有两年多的时间,他们通信和上门交谈也已有半年。而最艰难的时刻,也最能患难见知己。许广平面临着被开除学籍、遣送回乡的困境,鲁迅则受到“现代评论派”陈西滢等人的攻击,受到章士钊、杨荫榆们的排挤,而且面临北洋军阀政府严重的威胁。但他俩互相支持,肝胆相照,携手前进。正是在这样的时刻,他们更相互了解对方的理想、志趣和人品。他们的相知,这时已到了相爱的境界。鲁迅在1934年12月赠许广平的一首诗中说:“十年携手共艰危,以沫相濡亦可哀。”表明他们确是在“共艰危”中“携手”的,而“十年”正是从1925年算起的。
鲁迅和许广平的相互间的感情可说是同步前进的。但许广平有一次告诉于蓝:两人明确相爱,或叫定情,是她首先提出的。鲁迅明白,他在许多方面与许广平不相配:论年龄,他大17岁,而且身体不好;论长相,许广平身材修长,亭亭玉立,端正漂亮,而他身材较矮,由于不修边幅,四十几的人已显得老相:他虽已是著名作家,然没有什么社会地位,没有丰厚的家产和积蓄,尽管许广平绝不计较,可在他也应考虑必要的生活条件。除这几条外,更为重要的,是他已有元配,是个文盲,长期与外界隔绝,无自谋生计的能力。她思想守旧,如被丈夫“休出”,无异是宣判她的死刑,即使是名义上的离婚而生活上仍然养着她,她也决不会接受,硬要办离异手续,无异将她逼上死路。而且她本人也是封建婚姻受害者,她无辜无罪,倒是值得同情和怜悯的。在这样的家庭情况下,如有人愿意
和鲁迅结合,这在世俗的某些人看来,无异是当了“小妾”。这怎么对得起对方呢?所以鲁迅曾说:“异性,我是爱的,但我一向不敢,因为我自己明白各种缺点,深怕辱没了对方。”鲁迅可说是有充分的自知之明的。所以,当许广平主动向他表示相爱的时候,鲁迅力陈自己“不配”的种种因素,并问:“为什么还要爱呢?”许广平答:“神未必这样想!”
“神未必这样想”,是英国诗人勃朗宁一篇诗的题目。它写一对恋人,男的因年长很多,不敢结婚。10年后,女的委身于不爱的人,而他仍单身,和一位女伶结识。这样,四个人都很不幸,是违反天意的。这时他才悟到:当初他的种种顾虑,而“神未必这样想”!
经过“神未必这样想”的谈话后,鲁迅再三考虑,终于答复许广平:“我可以爱!我只爱你一人!”许广平后来在诗篇《为了爱》中写道:“在深切了解之下,/你说:‘我可以爱。’/你就爱我一人。/我们无愧于心,/对得起人人。”当时鲁迅还笑着对许广平说:“你胜利了!”